中医谣言何时休?——略评张鸣《梁启超和胡适的“医疗事件”》
11 08 2007年一、他说梁启超的医疗事故“在梁启超的坚持下,其家人一直讳莫如深,直到很久以后,才被披露出来”。其实在梁启超出院仅一个多月,其弟梁仲策即在《晨报副刊》发表《病院笔记》披露这个“事故”,引起轩然大波,“正人君子”陈西滢、徐志摩之流借此攻击西医、吹捧中医,梁启超为此发表了声明《我的病与协和医院》,为协和医院辩护,鲁迅在当年也在《马上日记》一文中就此事讽刺过“正人君子”。参见张建伟《梁启超的“病”与“死”》(2006-05-24中国青年报)。
二,他说鲁迅是根据个体体验反对中医,也是因为对鲁迅著作的陌生而对鲁迅的污蔑,我以前已在《鲁迅晚年改变了对中医的看法吗?》(《同舟共进》2007年第4期)中剖析过:“其实鲁迅在《〈呐喊〉自序》中说得明明白白,他对中医的这个著名论断(即“中医不过是一种有意的或无意的骗子”),是在新学堂接触到现代医学,与中医进行比较之后,理性思考的结果……”在此不赘。
三、他说中医治好了胡适的肾炎,胡适却不愿承认,这根据的是中医的谣言。此事祖述宪教授在《胡适对中医究竟持什么态度》一文中已有详细的剖析,我在《批评中医》有一节据之做了概述。
这位政治教授以前还有一句“名言”:今天如果还有人要废止中医的话,“大家即使不认为他是精神病,也只当是酒后胡言”。我们就当此人的这些文章是酒后胡言吧。这些惯于酒后乱言的政治教授不知哪来的勇气也要批“科学主义”。“科学主义”总比要“造谣主义”、“胡言主义”要好吧。
以下摘自方舟子著《批评中医》,中国协和医科大学出版社出版。
中医治愈过胡适的糖尿病或肾炎吗?
(注释:资料引自祖述宪《胡适对中医究竟持什么态度》,《中国科技史料》2001年,第22卷第1期,11-25页。)
一些回忆胡适的书和胡适传记认为,名中医陆仲安治好过胡适的病,因而胡适相信中医药。据说胡适得的是糖尿病和慢性肾炎等现代医学至今难以治愈的疾病,却被在中医界被推崇为“医道精深”的“太老师”的陆仲安奇迹般地治好了。“太老师”的追随者把胡适的就医经过讲得活灵活现:“1920年11月18日,胡适因久患糖尿病,兼有慢性肾炎合并心脏性水肿,被诊治已久,胡氏心悦诚服、死心塌地的协和医院,宣判为‘死刑’,词曰‘无法挽救,速备后事’。
”他“以为‘劫数难逃’”,“遑急万状,家人惊慌无计,连颇有名望的西医好友也支持协和医院的诊断”,劝试中医。为了不致
“坐以待毙”,经“劝导再三,胡适遂勉强从之。中医至,(指陆仲安)诊毕,曰‘此易事尔,饮我此药如不愈,惟我是问。’胡服后,即见转机,后竟霍然而愈”。
实际上,胡适在生前已几次辟谣。1958年,胡适致余复洋的信中否认中医的误传,说:“其实我一生没有得过糖尿病,当然没有陆仲安治愈我的糖尿病的事。”1961年他郑重声明:“在三十多年前(即1920年),我曾有小病,有一位学西医的朋友,疑是慢性肾脏炎,后来始知此友的诊断不确。如果我患的真是此病,我不会有三四十年的活动能力了。我并未患过此病。贵友说我有秘方可以治此症,此说全无根据。”又说:“有人传说我曾患慢性肾脏炎,为中药治好,——其实都不足信。大概慢性肾脏炎至今似尚未有特效药。”
根据胡适在1921年3月30日所作的《题陆仲安秋室研经图》一文和胡适日记的记载,胡适在1920年间的确曾经请陆仲安看过病,吃过陆仲安开的以黄芪、党参为主的中药。但是他得的绝非糖尿病,据《题陆仲安秋室研经图》一文:“我自去年秋间得病,我的朋友学西医的,或说是心脏病,或说是肾脏炎……”并未确诊,胡适后来认为是误诊。1922年胡适病情复发时,曾到北平协和医院检查,专家认为他可能得了结节性红斑,这是一种临床综合征,表现为下肢伸面皮肤的疼痛性结节,可伴有关节疼痛和发热,一般自发消退,但易复发。病因可能与药物过敏、结节病和感染有关。胡适在找陆仲安诊治前已病了二个多月,加上连服陆的中药三个月零三天病才好了,总共大约半年时间。因此,没有理由把胡适的病愈归功于陆的治疗,更可能是自愈。由于名人胡适生了一次“小病”,造成一服黄芪、党参为主的中药方治好了心脏病、糖尿病和慢性肾炎等三种难治之症的讹传,成就了一位名中医,该药方也载入了中医史册,不断被人提起。
胡适当时还对中医缺乏认识,对陆仲安颇为感激,但是很快他对陆仲安的态度就起了变化。在他1922-1923年生病的日记中,只有一处陆仲安把肛瘘误作痔疮的纪录。1925年,孙中山先生患肝癌晚期,协和医院治疗无效。鉴于陆仲安为胡适治病的名声,有人推荐让陆去试试,但恐中山先生拒绝,乃推李石曾请胡适前去进言。初胡适托辞不就,后因众人挽救国父心切,他不得不前往。开始中山先生婉拒,胡适考虑到陆已在侧,只是说
“不妨一试,服药与否再由先生决定。”这说明他对陆仲安并无信心。
胡适请中医治病是他年轻(30岁)时候的事。后来胡适对中医一直持批评、否定态度。上个世纪30年代关于中医问题论争中,傅斯年连续发表了二篇激烈抨击中医的文章《所谓“国医”》、《再论所谓国医》,胡适对其表示支持。1935年,胡适在为《人与医学》中译本写的序言中说,看这本书“叙述的西洋医学每一个方面的演变过程,我们也可以明白我们现在尊为‘国医’的知识与技术究竟可比人家第几世纪的进步。”“回头想想我们家里的阴阳五行的‘国医学’,在这个科学的医学史上能够占一个什么地位。”他还认为,不仅每个医学生应该读那本《人与医学》,而且“不学医的‘凡人’,也应该读一读这本书。……因为我们实在太缺乏新医学的常识了。我们至今还保留着的许多传统的信仰和习惯,平时往往使我们不爱护身体,不讲求卫生,有病时往往使我们胡乱投医吃药,甚至于使我们信任那些不曾脱离巫术的方法,甚至于使我们反对科学的医学。”1936年,在悼念丁文江的文章中,胡适又自称是“信仰提倡新医学的人”。【插图说明:胡适说:“我们信仰提倡新医学的人应该作更大的努力,不但要注意设备的最新最完善,特别要注意医学校的教育和训练,要更严格的训练医学生,更加深他们的科学态度与习惯,要加强他们的责任心与一丝一毫不可忽略苟且的科学精神。——仅仅信仰西医是不够的!”】
附:
梁启超和胡适的“医疗事件”
张鸣
人们对某一事务或者某个人群的判断,往往受自身经验的影响。上某个机关办事,受到冷遇,从此对这类机关都没好印象,被某个地方的人坑了,也会导致对这个地方的所有人,都失去了信任。生病找了中医,治好了就一辈子笃信,如果摊上是西医,治好了,也一辈子笃信,甚至爱屋及乌。前些年研究晚清教案的时候,发现很多人入基督教,往往是碰巧生病被传教士医生治好但缘故,入教时对基督教一无所知,入教之后也不甚了了,但对教会的虔诚,却至死不渝。不过,有两个大大有名的人,却不是这样,一个是梁启超,一个是胡适。
很多人都知道梁启超1920年代末死于协和医院一次失败的手术,当时梁启超身患肾疾,主刀医生却误把梁启超健康的肾割掉,结果导致不治。这个医疗事故,在梁启超的坚持下,其家人一直讳莫如深,直到很久以后,才被披露出来。在此之前,胡适先生也生过一场不小的病,巧的很,也是肾炎,在西医束手无策的情况下,找到当时上海的著名中医陆仲安,几付药下去,居然治好了。奇怪的是,胡适先生对此也讳莫如深,虽然在开始的时候写了文章,简单提到过,然后就开始含糊其辞,始终不肯痛快承认此事,那篇文章也不收进《胡适文存》,到了晚年,甚至抓住有关报道中的枝节错误,矢口否认。害得胡适先生最忠实的门徒罗尔纲先生,大惑不解,不明白一直痛恨说假话的先生,为什么自己要说假话。(参见罗尔纲《师门五年记.胡适琐记》)
一个被西医治坏了不肯声张,一个被中医治好了,也不肯声张,疗效虽殊,但用心却一,都是为了给西医留面子,生怕败坏了西医的名声。一个不惜以身相殉,一个不怕背上负义之名,就西医而言,委实令人感动。无论后人对此有何评价,二人此举,毕竟标志着他们是有信念之人,不会因为一时的个人遭际,就放弃或者怀疑自己的信念。
不用说,他们的信念是科学主义。尽管二位基本上没有受过多少科学的教育和训练,研究的对象,也不过是中国自家老店里的旧货色,梁启超只是自己看了几本粗浅的科学启蒙书籍,胡适到美国留学,开始学农学,被一个苹果难倒,随即转成哲学了,但他们对科学的信念,却坚定得令人咋舌。从某种意义上说,那个时代大部分提倡西学的人,骨子里都是科学主义者,认可西学,就是因为里面有科学的道理,而这个道理,恰是具有验效而且能征服国人的。1920年代著名所谓科学和玄学论战,其实所谓的“玄学”未必没有一点道理,却被一边倒地批倒批臭,将之混同于扶箕、请神之类的迷信,科学主义在学界高奏胜利凯歌。其中,虽说梁启超先生,鉴于一次大战之后,欧洲学界对西方文明的反思,思想有所回归,但科学主义的虔诚,却依然没能因此而动摇,原因很简单,他毕竟是中国比较早震撼于西方先进科技成果,进而追求维新之人。
尽管在今天看来,科学主义并不那么令人信服,但就当时的情景而言,他们对西医的维护,确有道理。在1920年代,虽然科学已经没有多少人敢出来说半个不字,但西医在中国还处在幼苗阶段,诺大的国家,四亿多人口,像样的西医,满打满算,也不足万人,系统受过教育的中国医生更是少的可怜。梁启超的手术事故,的确是某个西医的错,但并不代表整个西医体系全错了,尽管这个错发生在中国顶尖的协和医院,也并不奇怪。中医治好了胡适西医治不好的病,也不代表整体上西医不如中医。现代的医疗卫生防疫体系,主要得依赖西医,才能建立起来,这是不争的事实。尽管这两位大学者不会以个体案例否定全体,但这个国家的大多数人,却不可避免地有着这样的习惯,恰好这两个案例,又发生在这样两个酷爱科学,推崇西医的大名人头上,如果炒作出来,其影响所及,给西医造成的麻烦,肯定是难以预料的。反过来,中医也一样会有失误和事故,甚至草菅人命的胡治,如果概率计算,中医出的问题肯定更多,翻一下过去的笔记,这种虎狼之医的记载,还是很多的,如鲁迅先生那种个体体验,拿破鼓皮和墨水来治病的中医,实在不乏其人,所以,单就一个方面的个体事件来说事,肯定是不够公平的。
不过,历史走到今天,中西医的位置已经倒过来了,显然是具有宝贵价值的中医,已经处于奄奄一息的状态,如果今天的人们,还跟当年的梁启超和胡适一样,恐怕这二人死后有知,也未必会赞同的。